2020年全国高考已渐去渐远。然回顾今年包括数年来的全国高考作文命题,对学界、教育界和广大的未来考生来说,有着观近及远的意义。如何评价2020年全国高考作文命题?高考作文命题包括高
考作文命题改革的关键,究竟是什么?从高考作文命题的盲区又可以反观到长期以来我们的教育当中怎样的缺失呢?本报特约请高考研究专家、福建师范大学教授孙绍振先生撰文评述全国高考作文命题,以飨读者。
孙绍振
福建师范大学教授,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上世纪90年代末发表《炮轰高考》以后,在高考改革方面创建了独特的理论体系和可操作的系列方法,在教育界产生重大影响。
全国高考作文命题述评
高考作文命题改革的关键,就是封闭性与开放性的矛盾。
高考作文命题改革的关键,就是封闭性与开放性的矛盾。应该说,对于千差万别的考生,作统一的命题,本身就带着对于个性的限制性,命题针对的只能是考生智能的最大公约数,一定程度的限制性,是不可避免的。只是,改革前的命题,把限制性推向极端,变成了主题的严酷封闭,把命题和主题混为一谈,强行规定惟一合法主题,既扼杀考生个性,也窒息了多元话语空间,与高考检验考生素质的任务背道而驰。改革以来的话题作文和材料作文(以《假如记忆可以移植》为代表),最大的成就就是把限定主题转化为无主题或者开放性主题,主题的独特建构、深化,成为写作的前提,这无疑有利于显示考生在知、情、意、文四个方面的区分度。故在一个时期,此等命题,横空出世,风行天下。然而,不久之后,某些此类命题,却暴露了某种内在的悖论。一些话题材料作文,表面上是无主题或者开放性主题,但隐含的潜在取向成为不言而喻的选择,潜在主题篡夺了有待建构的主题,开放主题又变成了封闭主题。这样的情况,早在改革之初,就屡见不鲜,如以“诚信”、“救人”的寓言故事为题,尽管题面上还标明了“选择”的词语,可一旦涉及某种共识,开放性变成了聋子的耳朵――摆饰。显性的题面(多元化)就为隐性价值的一元化所窒息,选择性变成别无选择。
本以为此等矛盾在改革初期,为经验匮乏所致,但是,连续十年,此等弊端如挥之不去的幽灵,直到今年,不止一个省仍然未能免俗,不过程度和水平有异而已。宁夏和海南同题:从关鸟于笼中到放飞小鸟的故事,再加上“放生活动”的邀请,环保主题的硬性封闭,昭然若揭,可以说是一种典型的伪开放性命题。当然这样粗糙的封闭性,是很罕见的,另一种封闭性则是以优雅的语言掩盖着的:湖南以“草色遥看近却无”为题,本来思维的空间是比较空阔的,可是命题者似乎不准备让考生有太大的自由,紧接着就来了严酷的规定:“诗句的意境是美的,隐含的哲理也很丰富。它使我们领悟到:置身太近,有时反而感觉不到实际存在的东西;要把握某一事物,有时需要跳出这一事物;人对事物的看法与对美的感受同距离是有关系的……”用这样优美严密的语言把主题加以限定,无异于将天鹅绒套着锁链,不但有极大的片面性和遮蔽性(下文将详述),而且降低了对考生抽象理性挑战,从开放性的角度来说,还不如山东的《春来草自青》和安徽的《带着感动出发》那样朴素的题目富于多角度、多层次的暗示。同样,广东的《不要轻易说不》,就相对的开放性而言,也比它广阔,甚至深邃得多。
命题的开放性,本来是改革的核心,但是,十年的改革,远远还没有达到普遍自觉的程度。同样今年以四川抗震救灾为题,全国1题和四川题在开放程度上,就有着不可忽略的差别。四川题就是两个字“坚强”,显然不如全国题提供四则新闻,在第五则中特别点出“一样的爱心,不一样的表达”。前者是一元化的“坚强”,后者则提示多元化的“不一样”(当然,在一般情况下大事件不适宜用来作为考试作文题,容易套题,不利于独特个性的发挥。今年情况例外,虽然是共同话语的大题目,但是对许多学生来讲,的确有话可说,四川有很多考生一面写一面流泪)。
当然,这种不自觉的封闭现象并不是全部,甚至可以说是比较少见的,大多数的材料和话题作文,都显示出一方面在话题和材料上求新,一方面尽可能在限定性与开放性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如福建的三人不同选择,一人选择果汁,因其甜,一人选择咖啡,其苦中有甜,一人选择矿泉水,因其平淡。就并未加上湖南省那种画蛇添足的哲理性阐释,北京卷的装满一个杯子的种种思路,虽然材料比较陈旧,但也保持了足够的开放性。当然,这只是一种从思想上求新的风格,江西卷的题目,以去年洞庭湖鼠灾为背景,妙在在形式上求新,规定以田鼠或者以田鼠天敌的口吻叙述。这本来有点惊险的限定性,但是,田鼠和田鼠天敌口吻而拓开了想象的空间。可多多少少有些遗憾的是,对于几十万考生而言,敌我两方的选择以外,就没有任想象的余地了?可能命题者对二元对立的思想方法的局限性认识不足。
材料比较有新意,而且开放度的自觉性比较强的还有好几个省的命题。如,辽宁以对让座、喧哗、随地吐痰等的社会调查为题,重庆卷关于“自然”的三种定义,浙江卷的触摸城市感受乡村,湖北卷的举手投足之间的生活细节,不但以自由度较大而且以难度较大见长。自由度与难度是相辅相成的。自由度越大,似乎是越易为文,实际上,现象和思绪也就越纷纭无序,这就是《文心雕龙》所说的“云蒸霞蔚,万途竞萌”;而为文却要求条贯统序,一脉相承又起承转合。
高考作文命题之盲区
命题者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回避直接以抽象观念来命题。
命题之要义就是在自由度的纷纭与统一性的矛盾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以张驰有度为上:过张,过紧,则僵化,过宽,则茫无头绪。值得注意的是,过窄,并不一定窄在表面的题义上,而是窄在内在的价值观念上。就现状来看,共同的倾向就是,单纯的、过多的诗意、抒情,情感价值潜在价值,有时简直是惟一的选择。为了把问题说得比较清楚,请允许我以江苏近年命题为例。今年江苏以好奇心为题,可以说是一大突破。首先突破了江苏省历年偏于诗情画意的模式。自主命题的第一年的“山的沉稳、水的灵动”,表面上是开放的,实际是把一种风格的诗意当成封闭的限制。从方法论的角度来说,以静止的、固定的眼光看事物,是形而上学的。就是从审美价值观念来说,根本不存在固定的沉稳的山。越是超越沉稳越有审美价值:王安石笔下的山就是动态的:“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书湖阳先生壁》)山都冲进门来了,还沉稳吗?辛弃疾眼中的山肯定是与沉稳无关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贺新郎》)。至于说水的灵秀,则更是坐井观天,完全不顾大江的奔腾,大海的浩淼、瀑布的飞流。所失在于,以一种诗意风格作为惟一的立意准则。和前年的以“凤头、猪肚、豹层”与人生相比,二者虽命意有殊,但是思想方法却如出一辙,那就是以诗意的片面性的美化遮蔽复杂的矛盾的现实和人生。把为文立意的理想境界,和人生命运的复杂曲折混为一谈。古典诗意的思维定势显然控制着命题者的潜意识。今年,则突破古典审美思维,比较尊重心灵和生活现实的多元化的矛盾和错综。诗意价值仅仅是命意的一个方面。好奇不但与积极的、诗意的心绪(发现、智慧、高尚、惊喜、快乐)有关,而且与消极的情思(烦恼、平庸)相联系,更有深度的是,还和智性的“质疑”发生联系。突破还在于,对于这样纷繁错综的现象和好奇心的关联,并没有作明确统一的定性,只是用了一个浮动性很强的比喻“影子”,如影随形:这样,就为多元价值留下了空间。从为文来说,提高了从无序中提炼出有序的思绪的难度。
当然,从创意来说,当然是上海卷更有水平,“平常大家关注更多的也许是‘我们’,如果把视线转向‘他们’,你会看到什么,又会想到什么?请以《他们》为题为文。”这样的题目至少没有被局限在诗意、审美价值方面。“他们”所提示的,不仅仅是感性的抒情,而且是智性的思考:还多多少少隐含着“他者”的含义,似乎具有哲学的、智性的内涵。这里还显示高考命题的另一种追求的萌芽,那就是把感性的审美抒情和智性的分析结合起来。这种倾向不仅在上海卷中有,在全国卷2“老鹰和海龟”,山东的“春来草自青”,湖南的“草色遥看近却无”,重庆的关于“自然”的三种解释以及北京卷的填满杯子中表现出来。所有这一切,似乎有一种共同的处理方式,那就是把智性的思考隐含在感性的话语材料之中。好像有一个无声的命令,使命题者不约而同地回避直接以抽象观念来命题。在高考作文中,这是惟一的法门吗?抽象的命题难道就不适合高三学生的思维特点吗?
这是值得怀疑的。我们还是来看看法国高考作文的命题:
文科:1.“我是谁?”――这个问题能否以一个确切的答案来回答?2.能否说:“所有的权力都伴随以暴力”?3.试分析休谟《结伴欲望和孤独》一文的哲学价值“‘结伴’是人类最强烈的愿望。而孤独可能是最使人痛苦的惩罚”。
经济科:1.什么是公众舆论能承受的真理?2.“给与的目的在于获得”,这是否是一切交流的原则?3.试分析尼采论《罪行与犯罪》一文的哲学意义,作者在文中提出的问题:“舆论在了解了犯罪动机和作案具体情况后,即能遗忘错误”,这是否有悖伦理原则?
理科:1.能否将自由视为一种拒绝的权力?2.我们对现实的认识是否受科学知识的局限?3.试分析卢梭论《人类的幸福,不幸,和社交性》一文的哲学含义。卢梭说:“我们对同类的感情,更多的产生于他们的不幸而不是他们的欢乐。为共同利益联系在一起的基础是利益,跟共处逆境团结在一起的基础是感情。”
再来看美国的“高考作文”(SAT)命题:
1.“如果我们不满意环境,就设法改变它,但是,从我们的角度来说,最重要最有效的改变很少发生,这就是说,我们不必为改善身边的环境焦虑,而是应该考虑改变自我,使之更适合环境。”改变自己的态度比改变环境更有利吗?(2020年1月)
2.“媒体不仅仅传播消息和文化,而且决定什么消息是重要的,这样,他们就帮助形成文化价值”。(柏恩斯坦)报纸、杂志、电视、收音机、电影、互联网等等,能够决定多数人意识中什么是重要的吗?(2020年1月)
3.在某些情境中,奉承是不可或缺的,新娘永远是美丽的。注视某人的艺术作品,我们总是说些敬意有加的话语,访问有孩子的人家,我们有义务说孩子是聪明伶俐的。在这种情况下,什么也不说,是粗鲁的。我们互相抬举,因为我们知道奉承可以使生活顺畅发展。称赞他人,明知过度:这也是生活的一个必要部分吗?(2020年11月)
4.“每一项重要的发现都是由于耐心、坚持和专注,有时候,甚至要长年累月地专注于一个问题,为了发现新的真理就要一直被一个问题所吸引,就要对任何与此无关的问题漠不关心。”(圣地亚哥・.罗曼・卡赫罗)所有的重要发现都是对一个问题的长期专注的结果吗?(2020年1月)
5.出名带来幸福,似乎这是人们最向往的东西,我们相信不管以什么方法出名是一种自我证明。但是,那些出了名的人士常常抱怨名气是一种可怕的负担。实际上把出名当做成就,注定要付出浪费时间和精力的代价。(科拉考夫斯基)是出名的人幸福还是不太出名的人更幸福?
对比法国、美国和中国的高考作文题的区别是很有趣的。中国的高考作文题,具有明显的抒情的、诗意的、审美的倾向,基本不涉及理性的抽象,即使蕴含着某种智性的内涵,也总是竭力以感性语言和生活现象为题干。而美国和法国的高考作文题却并不追求任何诗意,往往是直截了当地提出理性的问题,即使涉及某种现象也常常是概括的,而不是具体特殊的感性场景,抒情的诗句出现在作文题目中,是不可思议的。他们考核的重点,并不在感情感觉的审美价值,而是提示一种观念(往往是权威的)或没有结论的普遍现象,要求学生拿出自己的观点来。他们的评分标准是:是不是具有批判性思维,能不能发展自己的论点,用逻辑和恰当、清晰的例证支持自己的观念,能不能在首尾一贯的推演中,使之深化。文章是否组织得有序,论题是不是统一在焦点,是不是自如地演进,语词是不是丰富而句法结构是不是有变化。他们的题目不叫命题,而是提示,他们的要求,不是按题为文,而是讨论和评论;很明显,这些要求,和抒情审美散文毫无关系,从文类来说,这些都是议论文的要求。
教育观念中培养目标的缺失
这样的缺失长期存在,是因为有一种视而不见的势力在顽强拒斥。
为什么出现这样巨大的差异呢?当然,可以用欧美与中华民族文化传统的不同来解释,例如,我们是一个诗歌传统源远流长的国家(“不学诗无以言”,以诗取士),但是这种解释并不有力,因为即使像新加坡这样受到大中华文化圈巨大影响的国家,他们的高考作文题,也是理性的议论为纲的:如“科学提倡怀疑精神,宗教信仰镇压(quell)怀疑精神,你对此认可多少?”“哲学只是提问而并不回答,为什么学习它?”“海外留学是一项被高估的经历,你认为呢?”“阅读幻想小说只是对现实的一种逃避,除此没任何其他意义,你同意吗?”“全球暖化会如何影响今后的政治?”“外国人对你的国家带来的问题比他们带来的利益多?”“讨论一下生活中自我约束的价值”“在全球化的世界中只会一种语言绝对是一项劣势”“我们崇拜年轻人而嘲笑老龄人,你对此有什么看法?”新加坡规定,高考作文只能写议论文,但考生可以在这些考题中选择其一。网上有人称赞这样的考题:“对比我国2020年高考试题,感到主题更深沉,含量更丰富,论域更宏大。过细看,这些题其实分别包括政治、科学、艺术、人文和社会几大类,每类两道题左右。”作为一种导向,显然是要让学生在重大的社会问题面前拿出理性的见解来。
也许我们也不应该妄自菲薄,我们的考题自有不可忽略的优势,例如,比较贴近学生的感性经验诗化的追求也有利于审美价值的熏陶,但是,这种审美思维占优势的倾向,有一利必有一弊,对学生的理性思维的诱导和规训却不能不严重忽略。新加坡方面认为,高中生与初中生不一样,必须培养理性思维能力。胡适当年强调,初中生着重演讲,高中生则应该在辩论中提高智慧,二者可谓殊途同归。
这样的缺失长期存在,是因为有一种视而不见的势力在顽强拒斥。有一年全国考题用了韩非子上的“智子疑邻”为题干,同样的墙壁倒塌,同样的可能有小偷的警告,由于儿子和邻人的感情亲疏不同,引发了相反的判断。却引起一些中学特级教师的反对,说是“脱离学生实际”。其实,说到高中生的“实际”,首先,他们的理性思维在数理化课程上已经训练得相当精深,许多对成人都有难度的原理和习题,合格的高中生对付起来得心应手。其次,高考是为大学选拔人才的。高校课程绝大部分是系统的理论,对于高中学生来说,别无选择的途径就是去适应大学这种“实际”。如果以美国式的批判性思维来衡量,湖南省命题中对“草色遥看近却无”的阐释,就是可疑的:“置身太近,有时反而感觉不到实际存在的东西;要把握某一事物,有时需要跳出这一事物;人对事物的看法与对美的感受同距离是有关系的”这是有道理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但是,这种所谓的道理是片面的。事实上草色遥看近却无,是早春的一种非常特殊的现象,在正常情况下,草色常是远看则无,近察则有。俗语说,远看一朵花,近看一个疤,说的就是这个道理。王安石的“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因为是远看,就看走了眼,把梅花看成是雪花。如果没有香气的提示,就弄错了。这样的错误,并不是没有价值,而是富有审美的情感价值,可是没有理性价值。“要把握某一事物,有时需要跳出这一事物”,这并不完全,应该加以批判:有时就不能远离,显微镜的功能就是彻底近观。从这个意义上看,今年全国大部分作文题都有挑战的余地,就是今年最高水准的上海题,也是经不起真正彻底的分析,“平常大家关注更多的也许是‘我们’,如果把视线转向‘他们’,你会看到什么,又会想到什么?请以《他们》为题为文。”这是从主体性的极端走另一主体性的极端,从哲学上来说,解决此等问题的法门乃是不同主体之间的对话。这叫做主体间性。
命题在整个教育事业中,可能是芥逗之微,但是,一粒沙中可以看世界,一滴水可以看大海。从命题的分析中,是不是可以看出我们的教育观念中培养目标方面的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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