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心灵引领的旅途
●路文彬
列维—斯特劳斯在其《忧伤的热带》一书的一开篇就这样说道:“我讨厌旅游,我憎恨探险家。”然而,《忧伤的热带》却是一部地道的探险游记。不过,也正像有人说的那样,这部游记其实意在为所有名目的游记都敲响丧钟。列维—斯特劳斯始终想要告诉我们的是,基于尝鲜与好奇冲动的旅游和探险,最终导致的无非就是对于一处陌生地域的短暂侵略,以及对于他人安宁生活的无耻搅扰。
无独有偶,乌纳穆诺也在他的长篇小说《迷雾》里表达过类似的观点。在他看来,人们“之所以会对旅游产生癖好,那是因为对于一个地方的憎恨,而不是喜爱;旅游成癖的人就是想逃离他到过的每一个地方,而不是要寻找他真正想去的地方”。正是由于这个缘故,那些痴迷于在路上的人们既不了解自己匆匆走过的千山万水,也不了解自己永久安身的故乡。他们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对于远方风景执拗的莫名向往,出卖的是他们对于故土养鱼恩情的冷漠。
的确,那些酷爱旅游的人们啊,双脚总是马不停蹄地将一个又一个地方抛至身后,双眼总是目不暇接地操劳于浮光略影的浏览。在他们满足于用先进摄影装备将沿途所见带走时,从来就不想想自己究竟为所到之处留下了些什么?那急促的脚步和忙碌的眼神,分明是在向我们示意,他们正受制于一种强烈欲望的诱惑和驱使。在这种强烈欲望的诱惑和驱使之下,他们来了,他们看了,然后他们走了。那么,他们又从中收获到了什么呢?我想,就是疲惫的满足吧。但我要说的是,那仅仅是因为兴奋而产生的疲惫,它与安宁无关。安宁属于心灵的事情,而这样的兴奋却只是来自于肉体的紧张。
所以,即使仅仅是为了放松身心而奔波于旅途上的人们也错了,他们的身体也许可以因此得以放松,但心灵其实并不在他们此刻的身体里。心灵从不喜欢观看,它只热衷于倾听。视觉的好奇总是过于急切过于激动,每一次的趋之若鹜,都是对于心灵的一次迅速背离。视觉极度迷恋的喧嚣与拥挤,恰恰是心灵的大忌啊。因为喜好倾听,故而心灵需要沉默。“宁静以致远”,心灵唯有在最幽静的时刻方能走得最远。重要的是,倾听永远比观看更能抵达世界的最深处和最远处。所以,心灵向来拒斥眼睛所依赖的那种旅游。试试看吧,只要你的行动接受的是心灵的引领,想必你的眼睛便不那么急于催促你的双脚上路了。终其一生,康德都绝少离开普鲁士那个偏僻的小镇哥尼斯堡,然而,又有谁能比这位惯于离群索居的哲人的心灵走得更为遥远的呢?
是的,我一直怀疑,那些把自己的热情专注于旅游上的人们,会有多少闲暇可以留给自己的内心世界呢?而一旦心灵是缺失的,你在旅途上的行动又会含有多少的柔情呢?这也就是那所有名胜皆难免光顾者摧残命运的原因吧。
梅晓拉是俄罗斯一处迷人的所在,巴乌斯托夫斯基称它“像列维坦的画一样”。在游历过此地之后,巴乌斯托夫斯基写下了名篇《梅晓拉地方》,并在篇尾写道:“对这种地方的爱,是不会忘记的,是绝对忘不了的,如同初恋一样。”借助这篇文字,巴乌斯托夫斯基让太多的人们知道了梅晓拉的存在。于是,慕名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但是,梅晓拉好像并没能从这熙攘的游人那里获得巴乌斯托夫斯基所说的那种爱。相反,梅晓拉饱受的是他们的蹂躏,以至于很快便显现出了破败之象。试问,如今有哪一处名胜没有经历过梅晓拉所遭遇的尴尬呢?
事实上,我相信凡美的事物都是有些神秘的,因此,对于这些事物的爱,最好的表达方式或许就是待在原地默默献上你的关注吧。至少,也要给自己保留住一段距离。神秘需要的爱是敬畏,倘若连一定的距离都没有,那敬畏又将从何谈起呢?所以,我只想远远地凝望着长城,从来就没动过攀登上去的念头。
旅途上的人们可不这样想,越是感到神秘,他们便越是急于要消除这种神秘。结果,他们不仅骑上了长城的城墙,而且还要在城墙上刻下自己渺小的名字。对于他们而言,所见的旖旎风光似乎不是用来爱慕的,而是用来消费的。消费?那首先岂不就成了仅是关乎金钱的事情?是啊,旅游业在时下的骤然发达,昭示的难道不正是今人的普遍暴富吗?可问题在于,当旅游沦为消费之际,那些优美的名胜究竟又能禁得起多久的消费呢?特别是在发达的交通技术将遥远的距离轻易压缩成短暂的时间之后,这一问题已然变得愈来愈加的严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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