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像一个干瘪的老头,蜷缩在枯枝败叶里,寒风砭骨之下,我不禁寻问:阳光离我们到底有几米?
然而,即便就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只要有一点水,只要有一米的阳光,田里的香菜就会蓬蓬勃勃,生机盎然。生命力强?贱!——这是村里人的说法。当人们聊起政府发给60岁以上的老人每月60元的补贴,快活地直叫好时,我,除了些须的欣慰,更多的是感到阵阵心寒。远远望着那头发胡子一团花白,弓着背,缩着身子,倚靠在狮子桥头的石凳子上的老人家,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一株株根尖粗大、叶子泛黄的“老”香菜,它们在寒风中,该是早冷得瑟瑟发抖了吧?可就是有哪怕是半米的阳光,它们就会很乐意地散发出一丝丝清香。老人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没有子女,没有什么生活来源,光靠那地里的几许粮食和每个月60元的补贴,一年走下来,没有什么钱可以存的,一年走下来,也很少有机会走出这个算不得大的小村庄。我想,在我们不在太公太婆身边的那些日子里,太公太婆大概也和他,也和那些香菜差不多吧——每天从太阳东升一直挨到夕阳西落,心里所想的、所操心的事情也不过是那些油盐酱醋,往年的记忆伴随着时间流逝,现在满足地夸着政府的政策好,所有的想头盼头,也不过是希望子女们有出息。
或许,那一株株香菜,与城市格格不入,但却能在垄间随心所欲地生长,不是心中还有着强大的信仰,是太贱了!可是,村里的老人家真就仅为这每月60元快活得不得了了?而这60元钱真能使他们在农活之余感到幸福和满足?而政府所谓的“医保”,在村里的小诊所里到底能保些什么?那些离乡里远的定点医院动不动就挂吊瓶住院,真能让他们的病好转?有时甚至还不如一些土医生!在这些偏远的小村庄里即使受到了政策的沐浴,也会成了百姓口中的“上面好,下面不好”,全落实到少数人手中,真正温暖的阳光到底又有几米?
虽然本人也只不过爬爬格子,暂时做不了什么济贫扶弱的大事,可从太公太婆那长年含泪的眼——北风吹的;即使老了也舍不得放弃那块小小的田地的心;不肯出来城里住,即使过大年也固执地守着家、守着土地、守着家里的猪的习惯;甚至连剪发、刮胡子也一直由游走理发师解决的习俗(至今不变):分明看到了自己与他们也有些格格不入,这个“不入”不仅仅在语言上(自己不懂方言),更是在心灵上。现在他们已经老到连吃脑白金也得躺在床上的地步了。过年顶多也只能为他们烧烧火,谈不上几句话;只能替他们端端饭菜,喂几颗软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告诫他们“别再下地”,只能送上普通的蛋糕,给他们“尝鲜”,再也不能替他们分享这辈子经历——从1922年一直走过来的岁月。或许家人才是老人们最能依靠的阳光,那是白发人情丝上的一点寄托。每一次的欢聚,对他们来说是何等的开心,何等的温暖,可又何等的奢侈。像这样逢年过节才回几次家的阳光又能有几米?短暂的相聚,热闹后的极度冷清,即使有再高的热度,由于次数之少,也暖不了他们的心。因为阳光,达不到!
今年回到老家,发现太公太婆的床边多了两张黑白照片,太公睡在床上,很安详。他们房间里的灯很昏暗,是那种连打个针都得另用一支手电筒照着的昏暗。我没敢多问这两张照片的事。起码到今天,作为这个村年龄最大者的太公还能偶尔下地,在太阳底下感受阳光的温度,回味家人留下的温存。夜里,隔着楼板,我清晰地听到底下太公太婆的谈话声——那种老夫老妻的味道,我说不大上来:
“什么?”(太婆是从我知事以来就知道的耳背。)
太公重复了一遍之前说的话,他是怎么用土话讲的,我就能感受到他在讲话时两排牙齿是怎么得一张一合,抖动着却合不起来的纠结的样子——由于多年的面瘫没有治好,落下了病根。每次吃饭,面部的肌肉都紧张着,皱缩着,显出一副很吃力的样子,叫谁看了都会忍不住流下泪来。
“我听不清!”
“我不想和你讲了。”
“我就……”
淡淡的,就像霍建起拍的电影一样,悠远绵长,能暖到心里的阳光一定就是老伴了。对太公来说是这样,对太婆也是这样,从真正的白手起家,到今天的儿孙成群,在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屋檐下,也许只有那种乌黄乌黄的灯才是最适合他们的。这样的灯光,有他们当年的洋火的味道,在无聊的日子里让他们回味当初成家的泪水与欢笑。在这样的灯光下,即使他们有时也会拌拌嘴,但最终两人都会理解地笑着,念起曾经的恋情。有这样的灯光陪伴,他们依偎在破旧的床头,显得那么幸福安详,仿佛是从俩人的心中散发出了温暖的阳光……
也不知道,这样的阳光在他们身上能延续几米。但愿如果到了天国,阳光不会局限在几米之内。但愿,没有如果……
后记:几十年后,我也会变成一个老太婆,不会像现在这样在乎丑美,也不去想手脚无力只会拖累家人,只想问一句:到那时,我的阳光又会有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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